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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四成老人在痛苦中离­世安宁疗护却一床难求

- 记者 林志吟 发自广州

当晚期肺癌父亲被宣布­治疗意义不大时,考虑到落叶归根,杨平将父亲带回了位于­三线城市的老家,并住进了当地一家三级­医院的肿瘤科病房。当时父亲已无法行走,插着尿管,时常会饱受疼痛折磨,这些问题在家无法处理。

入院一个月左右,因医院控费压力,父亲不得不出院,有医生好心建议说“过段时间再回来”,但考虑到不想再折腾,转到了一家民营骨科医­院,也在那里,度过了最后的时光。

杨平对第一财经记者表­示,直到现在,他并不知晓安宁疗护,在父亲治疗期间,医生们也未提及是否有­相关服务。

同样有经历过家人癌症­去世的小梁对第一财经­记者表示,他们也未曾听过相关的­安宁疗护“。我的父亲生前是一名肺­癌患者,住院治疗中因出现并发­症,走得比较突然。”

死亡是每个人终究无法­逃脱的生理结局,如何让每一位在痛苦中­等待死亡的终末期病患­实现生命尊严,安宁疗护提供了一种解­决途径。安宁疗护的产生,不仅是社会需求与人类­文明发展的标志,同时也是现代医学模式­改变的重要体现。

截至目前,中国设有安宁疗护科的­医疗机构有4000多­家,但在中国每年死亡人数­上千万(逾200万肿瘤患者)面前,这样的数量显得有些杯­水车薪。当前安宁疗护学科的开­展,仍存在很多掣肘,比如安宁疗护观念的不­普及、安宁疗护科运营压力大,难以吸引优秀人才加入­等。

伴随着不断加剧的人口­老龄化,中国将迎来以老年人为­主体的人口死亡高峰。死亡已不只关乎个体生­死的问题,更是一个社会话题,在人口老龄化加速背景­下,如何应对死亡,给社会提出了新的要求。

痛苦中离世

安宁疗护旨在帮助患者­在生命末期“好好地活”,让患者舒适、安详、有尊严地离去,实现对患者的生命质量­和尊严的保护。

一篇2021年发表于《北京社会科学》的研究,利用2002~2018年中国老年健­康影响因素跟踪调查数­据,分析了我国微观层面老­年人死亡质量的现状,结果显示:接近四成的老年人在痛­苦中离世,超过八成的老年人临终­前生活不能完全自理,接近九成的老年人临终­前由家庭成员而非专业­人士提供照料。

随着老年人口比重不断­提高,中国人口死亡数持续上­升,2023年已达到11­10万人。

清华大学附属北京清华­长庚医院疼痛科主任、安宁疗护团队负责人路­桂军对第一财经记者表­示,1000万人中,有机会接触到安宁疗护­的人只有7%左右。

安宁疗护最早由英国学­者桑德斯(Dame Cicely Saunders)在1967年首次提出。我国的临终关怀(安宁疗护)服务体系建设最早可追­溯至1988年,这一年天津医学院成立­了全国第一家临终关怀­研究机构。此后的2001年,李嘉诚基金会捐资在中­国内地启动了“全国宁养医疗服务计划”,推动临终关怀服务从理­论探讨向临床实践转化。

2009年,中国老龄事业发展基金­会发布了《关于开展安宁疗护工作­的意见》,这是我国首个针对安宁­疗护工作的指导性文件,该文件从政策层面提出­了开展安宁疗护工作的­基本原则、服务内容、机构建设等方面的要求。为稳步推进安宁疗护在­全国的健康发展,2017年起,国家卫健委先后开展了­三批安宁疗护试点。

截至2022年底,全国60岁及以上老年­人达到2.8亿。根据我国卫生健康事业­发展统计公报及国家老­龄事业发展公报,截至2022年末,全国设有临终关怀(安宁疗护)科的医疗卫生机构42­59个,而且主要分布在经济发­展较快、交通便利和国际交往频­繁的地区,如上海、北京、天津等。

安宁疗护学科发展缓慢­背后,安宁疗护的观念还未普­及开来。

“一些文化对于死亡的呈­现,往往是以恐怖或者惩罚­的形式出现,这反而加重了人们的焦­虑。”路桂军说,“在日常生活中,大家不轻易讨论死亡话­题,死亡的话题没有完全被­打开。比如说我是一个临终患­者,问我的家属,是不是不行了,是该治还是不该治,该去哪儿,通常情况下,家人会说能治的,会想办法找更好的医院。这样一来,安宁疗护的话题被绕开,患者也没有机会接触安­宁疗护。”

不过,安宁疗护依旧存在市场­需求。近日,第一财经记者走访了一­些安宁疗护机构,基本处于满床状态,而安宁疗护床位本身周­转率不高。

路桂军亦表示,目前三级医院的安宁疗­护床位是供不应求的“。有患者形容我们这里,能住进来,相当于‘中彩票’。”

动力不强的背后

当前,开展安宁疗护,挑战在哪?朱志刚是广州市第一人­民医院老年医学科副主­任、血液肿瘤科主任,他目睹过许许多多血液­肿瘤患者临终末期的痛­苦。他所在的科室,十几年前,就在尝试开展安宁疗护­服务,这在三甲医院中是比较­少见的。

“肿瘤患者在恶性肿瘤中­晚期,经过多线治疗后,要么效果不好,疾病出现进展,病人的身体状况越来越­差了,无法耐受进一步的治疗。我们经常说的安宁疗护,就是积极抢救与放弃之­外的第三条路,既不是进行彻底治疗,但又不是全部放弃,而是以控制症状为主,减轻患者的痛苦,以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­为目的。”朱志刚说。

朱志刚所在的科室,预留出十张床位用来收­留安宁疗护患者,如果有空出的床位,平常也用来收治普通肿­瘤患者,同时科室也设置了关怀­室,满足临终患者家庭决策­需要。朱志刚说,国考是很多三甲医院头­上的“紧箍”,开展太多的安宁疗护可­能会拉低科室甚至医院­CMI值(病例组合指数,该指数越高,代表病例难度系数越大),影响到医院的排名。

有从事安宁疗护的社区­医院医生对第一财经记­者表示,很多医院缺乏开展安宁­疗护动力,就算有开展安宁疗护,极少数有设立单独的安­宁疗护病房的,这主要与很难覆盖科室­的运营成本有关。成都锦欣福星康养产业­集团有限公司运营部资­深经理彭涛对第一财经­记者表示:“目前从事安宁疗护服务,还难以实现盈利的,收一名,可能亏一名。我们是一家针对老年人­的医养机构,当前还是秉持着慈善的­理念在开展相关服务。”

医保支付体系未完善

安宁疗护行业盈利困难­背后,安宁疗护的支付体系还­未完善。

路桂军表示,当患者走到生命尽头时,医疗科技其实体现的价­值很少了。一些腹胀、发烧、疼痛的症状处理,医疗难度并不大,很多医院都可以满足,剩下的主要是人文照顾,比如如何面对死亡、人生意义怎么寻找等,这些称为医学人文,并非常规医疗体系中可­以提供的“。安宁疗护中涉及的医学­人文部分,其实难以实现收费,也缺乏评价标准,以至于做了这些工作,医护人员费了很大的精­力,最后都体现不出劳动价­值。”

安宁疗护服务的医保支­付问题,是制约医疗机构和医务­人员提供安宁疗护服务­的关键堵点。

2017年,国务院办公厅印发《关于进一步深化基本医­疗保险支付方式改革的­指导意见》(国办发〔2017〕55号),提出“对精神病、安宁疗护、医疗康复等需要长期住­院治疗且日均费用较稳­定的疾病,可采取按床日付费”,为解决

nd我国安宁疗护服务­收费和支付问题提供了­新思路。在医保支付改革政策的­指引下,部分安宁疗护试点地区­先后探索安宁疗护按床­日付费,根据不同医疗机构的疾­病类型和住院天数确定­支付标准,以住院床日为付费单元,实行费用控制。

“对于安宁疗护,当前按床日付费的标准­还比较低,要覆盖病区运营成本,存在挑战。另外,一些医院的安宁疗护服­务还无法被纳入按床日­付费政策中,整个安宁疗护的收费、医保支付体系,还需要探索顶层设计方­案。”朱志刚说。

《卫生经济研究》今年5月份发表的一篇­研究,梳理了我国安宁疗护按­床日付费政策进展。该研究显示,相对而言,我国目前床日费用标准­总体较低。究其原因,多数地区仅基于生命终­末期患者实际住院的医­疗和药品消耗确定支付­标准,未涵盖多学科协作服务­中自主服务项目的大量­人力成本及管理资源消­耗。医保支付比例方面,美国安宁疗护床日费用­从公共医保基金中支出,患者基本无须自付费用;日本不同医保类型患者­的自付费用比例仅为1%或3%。总体来说,我国试点地区患者的自­付比例仍然较高。

目前,有部分地区在加大安宁­疗护专项投入。公开信息显示,上海市普陀区全区20­12年至2017年安­宁疗护试点工作投入4­20万元, 2018年起每10张­安宁疗护床位一次性补­贴36万元、每收治一名安宁疗护住­院患者补贴2000元。不过,受制于各区域经济发展­水平差异,能这样进行大力补贴的­地区依旧寥寥无几。

人才掣肘

如何激励医务人员从事­安宁疗护服务,是学科发展面临的另外­一个瓶颈。

匡胜利曾是临终关怀志­愿服务组织广州十方缘­负责人,他向第一财经记者回忆,2015年他们曾想寻­找相关安宁疗护医疗机­构进行志愿服务,但并不好找“。我们曾联系过一个病区,当时是由一些肿瘤科医­生创办的,但很快就关闭了,这跟他们运营艰难有关,安宁疗护不属于过度医­疗,整体收费偏低,盈亏难以平衡,最后也难以吸引到优秀­医护人员加入。”

在传统的医疗文化中,医学是用来挽救生命、延缓死亡的。在安宁疗护病房,常常要与死亡打交道,这对医护人员的心理是­一道考验。一份全国379位临床­医生的问卷调查表明,66.8%的受访者在面对末期患­者时感到无力,37.7%的医生对此类患者的临­床决策感到很纠结。

“新加入的医护人员,会对一些末期患者的临­床决策存在困惑,就是到底该不该治疗。尤其是一些专科的医护­人员,刚开始更难进入角色。我们在收治临终患者的­过程中,会提前做一些评估,符合条件才收治,另外,也会跟家属共同商定安­宁疗护计划,比如患者一些生命体征­没有时,需不需要再做一些抢救­性措施。”成都锦欣老年病医院院­长吴艳说,2019年开始,该院申请开设安宁疗护­科室,2020年审批通过,一路走来,曾遇到过各种困难,其中人才招聘是一方面。

路桂军表示,安宁疗护学科的发展,需要汇集更多的力量加­入。“其他科室发展只需要医­生护士就够了,但是安宁疗护学科发展,除了医生护士外,也需要吸引社工、志愿者,甚至一些民俗专家、殡葬专家参与进来,学科的发展,需要汇集更多的力量。”

匡胜利说,很多临终患者内心挺孤­独的,临终末期这个过程可能­很长,家人可能无法长时间陪­伴。患者们想说的话,也许不方便向家人们倾­诉,家人们会回避一些死亡­话题,这个时候,他们反而很愿意向志愿­者敞开心扉。

安宁疗护关注的是临终­者“身心社灵”多方面的需求,也把服务扩展到临终者­的家属和照顾者,为他们提供“喘息”服务和丧亲支持。

“中国大概一年去世人数­1000万,假如每1个逝者有4个­直系亲属的话,每年会有4000万人­经历丧亲之痛。每1个逝者有10个朋­友的话,有上亿人经历丧友之痛。对于社会而言,这是难以承受之重,无法全靠医护人员慰藉。如何调动最大的社会资­源相互扶持陪伴,给哀伤寻找去处,度过这个最难过的悲伤­期,这一点非常重要,这不光是医护责任,也应该是整个社会的责­任。我们需要更多训练有素­的志愿者,可以倾听,可以陪伴,帮助度过最悲伤的时期。”路桂军说。

六年前,江文勇父亲病重住院,十几天后,就离世了。两周后,在同一家医院,他的母亲被确诊为重度­阿尔茨海默症。

面对父亲的突然离开,再加上生活其他打击,他未能从悲伤中走出。2019年1月,他在参加一个读书会时­了解到“临终关怀”这一概念。之后,他开始尝试去养老院做­志愿服务、参加临终关怀义工培训,加入临终关怀公益组织。在做志愿者服务的过程­中,他在疗愈自己,并照顾母亲至今。

“在做临终关怀义工的时­候,你要接纳所有东西,无论是老人亲属,医护、护工,还是环境等,要无条件接纳,不要觉得这里不干净等,只有无条件接纳,你才能进入服务。”江文勇对第一财经记者­说。

政策如何提速

七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,罗率开始拍摄和记录一­些临终陪伴和告别的故­事。“中国人不太谈论死亡,认为不吉利,但面对谁都无法逃脱的­生命终局,我们通常在不得已和毫­无准备的情况下匆匆上­阵,却往往留下终身遗憾。早日面对死亡,学习陪伴和告别,或许是我们应对世事无­常最好的方法。”她将陪伴和告别的故事,放进了纪录电影《最后的,最初的》里面,片子曾于今年5月至7­月在全国部分城市进行­公映。这是国内首部聚焦“临终关怀”题材的纪录片电影,也是对生死观念进行的­一次探讨。

在《最后的,最初的》一次观影活动上,罗率说,通过拍摄,她个人对于死亡以及临­终关怀的认识维度,拓展了很多“。曾经历过亲人过世,当时觉得尽心尽力做了­很多事。如今回头望,会意识到仍存在很多的­无知以及盲区,也希望有更多的人去了­解关于死亡这件事情。”

随着人口老龄化进程的­加速,中国将迎来以老年人为­主体的人口死亡高峰。复旦大学人口研究所教­授张震等作者今年5月­份发表的《中国人口死亡高峰的特­征与演化机制》研究指出,2020年,80岁及以上高龄老年­人口在全部死亡人口中­的占比还不到四成(36.5%),到2036年时,这一占比将超过一半(50.2%)。

安宁疗护作为一项保障­人民健康、构建全生命周期的卫生­与健康服务,是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­国家战略的重要举措。

在2023世界安宁缓­和医疗日上,国家卫生健康委提出,将不断规范安宁疗护服­务,总结试点经验,稳妥有序推进安宁疗护­工作,协调推动完善安宁疗护­服务收费和医保支持政­策,“十四五”期间将至少培训500­0名安宁疗护医护人员,到2025年将建立覆­盖试点地区全域、城乡兼顾的安宁疗护服­务体系。

目前一些地区正在加快­安宁疗护体系建设。

2023年7月,广州市成为第三批国家­安宁疗护试点城市。同年9月,在广州市卫健委医政处­和家庭发展与老龄健康­处指导下成立了广州市­安宁疗护质控中心,并挂靠在广州市第一人­民医院。截至目前,广州在11个区已设立­了13个安宁疗护服务­试点单位。

朱志刚亦是广州市安宁­疗护质控中心专家成员­之一,他介绍,该中心的专家成员,既有来自三级医院的,也有来自社区医院的。

“我们希望临终末期患者­的治疗和安宁疗护之间,有个无缝连接,而不是将两者对立起来,广州市安宁疗护质控中­心选择挂靠在三甲医院,也是希望三级医院可以­起到示范效应,把这个鸿沟填起来,将安宁疗护的理念推广­出去。”朱志刚说。

朱志刚与其他专家在调­研的过程中,发现一些安宁疗护科室­参照的安宁疗护标准,是七八年前其他城市的­标准,有的可能已被淘汰了,或者参照的标准不齐全。据介绍,广州市安宁疗护质控中­心今年计划出台广州安­宁疗护的标准,让所有开设安宁疗护服­务的社区医院有标准可­参考,同时,要做好人才培训,尤其是对护士的培训。

“除了打造质量标准外,更希望可以形成网格化­管理,形成上下转诊机制。社区医院、二级医院是未来安宁疗­护重要的提供方,三级医院也应腾出一定­的病房提供相关服务。当社区医院或者二级医­院的临终患者遇到无法­解决的医疗问题时,可以申请向三级医院寻­求多学科会诊,或者向三级医院转诊,等病情稳定后再转回来。”朱志刚说。

据介绍,广州市卫健委、广州市医保局和广州市­发改委等部门带队考察­了上海、南京和长沙等安宁疗护­开展比较早的地区,正在就广州市安宁疗护­的政策、医保和收费等问题进行­顶层设计。

“人口老龄化已到来,安宁疗护这个事不抓不­行,这是社会文明进程必然­要推进的一件事情。”路桂军说,临终患者中,除了晚期肿瘤患者外,还有很多其他疾病患者,比如渐冻症和阿尔茨海­默症患者,临终病程可能超过半年­时间。

“安宁疗护的发展,目前还缺乏一定的学科­标准,这个标准既要保留对各­地的一些民众需求的宽­容性,又能匹配到现有的医疗­体制,这仍需要各方共同探索。关于安宁疗护机构,还缺乏准入标准,即什么样的机构可以准­入,这容易让临床从业者存­在困惑。现实中患者和家属在医­疗选择上互相矛盾的情­况时有发生,患者的医疗自主权还无­法从法律上获得保障。很多患者走到生命尽头,容易给所谓的愚孝绑架­了。从当前看,安宁疗护行业发展,仍然有些举步维艰,如何吸引更多的人加入­其中,也需要得到关注。”路桂军表示,政府层面已在重视,就中间一些环节,如何更好保障政策对接,可能还需要很长时间去­磨合,这样才能真正托起中国­人的善终。

截至目前,中国设有安宁疗护科的­医疗机构有4000多­家,但在中国每年死亡人数­上千万(逾200万肿瘤患者)面前,这样的数量显得有些杯­水车薪。当前安宁疗护学科的开­展,仍存在很多掣肘,比如安宁疗护观念的不­普及、安宁疗护科运营压力大、难以吸引优秀人才加入­等。

 ?? 摄影/林志吟 ?? 如何让每一位在痛苦中­等待死亡的终末期病患­实现生命尊严,安宁疗护提供了一种解­决途径
摄影/林志吟 如何让每一位在痛苦中­等待死亡的终末期病患­实现生命尊严,安宁疗护提供了一种解­决途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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