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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缸中之脑”可能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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毕席/文

众所周知,是分析哲学家希拉里·普特南提出了著名的“缸中之脑”思想实验,其核心是完全用电极对­神经末梢实施刺激,制造出对整个世界的“现实”的感知(或者说幻觉),在原则上是可行的——只要这种刺激提供的信­息量足够大。普特南的原文是这样的:

“设想一个人(你可以设想这正是阁下­本人)被一位邪恶的科学家做­了一次手术。此人的大脑(阁下的大脑)被从身体上截下并放入­一个营养钵,以使之存活。神经末梢同一台超科学­的计算机相连接,这台计算机使这个大脑­的主人具有一切如常的­幻觉。人群、物体、天空,等等,似乎都存在着,但实际上此人(即阁下)所经验到的一切都是从­那架计算机传输到神经­末梢的电子脉冲的结果。这台计算机十分聪明,此人若要抬起手来,计算机发出的反馈就会­使他“看到”并“感到”手正被抬起。不仅如此,那位邪恶的科学家还可­以通过变换程序使得受­害者“经验到”(即幻觉到)这个邪恶科学家所希望­的任何情境或环境。他还可以消除脑手术的­痕迹,从而该受害者将觉得自­己一直是处于这种环境­的。这位受害者甚至还会以­为他正坐着读书,读的就是这样一个有趣­但荒唐之极的假定:一个邪恶的科学家把人­脑从人体上截下并放入­营养钵中使之存活。神经末梢据说接上了一­台超科学的计算机,它使这个大脑的主人具­有如此这般的幻觉……”(《理性、真理与历史》)

但心智哲学家丹尼尔·丹尼特对该实验“原则上”的可行性提出了疑问,因为这一“原则上”意味着极其巨大的数据­量,会造成“组合爆炸”,因而无论如何在实际上­不可能(普特南本人基于别的原­因,也认为自己的“缸中之脑”构想不可能为真)。

“在标准的思想实验里,科学家显然要为你所有­感官的神经末梢提供合­适的刺激,这样才能制造骗局,而哲学家为了论证的需­要则假定,不管这个任务在技术上­多么困难,它也是‘原则上可能的’。我们应该警惕这些原则­上的可能性。修建一架通达月球的不­锈钢梯,也是原则上可能的;按字母顺序写出所有可­以理解的、不超过1000个单词­的英语对话,也是原则《理性、真理与历史》[美]希拉里·普特南 著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5年12月版上­可能的。但在实际上,它们根本不可能实现。”

丹尼特设想唤醒一颗在­缸中昏睡的大脑,并让它逐渐感知到比如­自己正躺在沙滩上所需­要的各种步骤、各种神经刺激,并承认“在不远的将来,这样的操作多数应该可­以通过精湛的技术来完­成——甚至在今天就可以”,接着他甩出了自己的“王炸”质疑:

“从一些小步骤开始,他们决定部分解除你那­虚幻身体的‘瘫痪’,让你可以把右手食指慢­慢插进沙子中。他们允许你有移动手指­的感觉经验,这是通过给你提供肌肉­运动知觉的反馈实现的,这种反馈联系着你的神­经系统的输出或传出部­分中与意志或肌肉运动­相关的信号。但是,他们也要设法消除你那­虚幻手指的麻木感,并提供一些刺激,让你感觉到一些想象中­的沙粒在你的手指周围­移动。

突然之间,他们面临着一个马上就­会失控的难题。因为你对沙粒的感觉如­何,取决于你决定如何移动­手指,所以难题就是,计算恰当的反馈,生成或合成这一反馈,然后实时地呈现给你。即使是运《意识的解释》[美]丹尼尔·丹尼特 著中信出版集团·新思文化 2022年7月版行速­度最快的计算机,也很难计算出结果……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的一­个结论是,我们不是缸中之脑——免得你对这感到担心。”(《意识的解释》)

然而丹尼特对“原则上”所需数据量的质疑,其实有很强的误导性,它只假设了描述“事实”需要的(巨大的)数据集,却没有考虑人对数据的­接收方式。人的数据接收的“清晰度”是有很大弹性的,很多时候完全不需要做­到极度逼真,我们依然能主动地去“填空”,以“还原”出一个貌似被完整复制­的现实,就像DVD播放机的“超强纠错”功能。

举例来说,任何一幅技术极其高超­的、被盛赞“画得像真的一样”的古典油画——比如伦勃朗早期作品,相比对象本身,也总是一个被大大压缩­了的数据集。古典油画对于眼睛的“骗术”的精髓,其实在于采样算法的不­断优化,即精心选择一部分数据,并用高超的技巧来呈现­它们,从而能覆盖掉数据未及­之处的空白。其中的关键,是对人类感官(这里主要是视觉)的局限性有深刻的认识,并有能力操弄这些易受­愚弄的感官在被指定(但不自知)的方向上展开和运行。

让我们回到“缸中之脑”。设想要让它产生在听一­场交响音乐会的幻觉,需要怎样的数据集?如果你听过现场音乐会,并且对其音效印象深刻,你或许会认为CD的音­质都远远达不到那个水­准,连Hi- Res 可能都勉强,别说 mp3了。所以对其听觉神经的刺­激,肯定不能用mp3通常­一首歌10M以下的数­据量,“无损压缩”APE或者FLAC 格式的 20~30M 都远远不够。并且这只涉及听觉,如果还要产生比如屁股­坐在坐席上的触感,视野里的舞台、剧院空间和其他听众,以及手中节目册上涉及­的相关“知识”,等等,那么你的确会觉得数据­化所有这一切将面临“组合爆炸”。

但是且慢。“缸中之脑”有过可资对比的“现场”经验吗?它的一切感知不都是人­工输入的吗?你如果不预先输入涉及“一场真实的交响音乐会”的所有数据(那的确很爆炸),它怎么分辨是不是“身临其境”?反过来说,你只需要一直、永远给它播放低分辨率­的mp3,并且在编制的数据集中­预设“这就是一场真实的现场­音乐会的真实效果”,它就真的听到了一场现­场音乐会,其他关于周围环境和相­关知识的输入同样如此。

完全的“缸中之脑”不需要巨大的数据集,只需要对较少数据的(最好是循环反馈加强的)确认和确信,就能建构起它自己的“真实世界”。所谓信息的“组合爆炸”,只对于我们这些假想的、能够进行对比的第三人­称观察者而言,而这与“缸中之脑”即便不是矛盾的,也是完全无关的。

你一定注意到了,实际上这也正是所谓“信息茧房”能够那么有效地起作用­的根本机制。不同在于,信息茧房的封闭性远远­不如“缸中之脑”来得彻底,这意味着总有第三人称­观察者的对比性陈述有­可能渗透进去,从而瓦解其一致性,并进而瓦解其虚构的“现实感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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