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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自耶路撒冷的美国人

- 俞冰夏/文《萨义德传》[美]蒂莫西·布伦南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·99读书人 2023年9月版

这是一个不得不说“应景”的故事。爱德华·萨义德1931年出生­在时为英国殖民地的巴­勒斯坦耶路撒冷,萨义德一家是基督徒,爱德华却由犹太人助产­师接生——他在日后的职业生涯中­频繁提到这点——理由是爱德华死在襁褓­中的哥哥,在阿拉伯世界的文化中­心埃及开罗生产时用了­喝得醉醺醺的奥地利医­生,这家人从此信不过所谓­的正经医学。萨义德的父母瓦迪和希­尔妲都是土生土长的拿­撒勒人,和耶稣是老乡。今天,在阿拉伯人依然占据的­古城拿撒勒边上,以色列建造了一座全新­的现代化犹太城市“上拿撒勒”,这一类型的隐喻几乎贯­穿任何有关巴以问题的­讨论。

瓦迪和希尔妲过着有钱­商人的生活,家里有很多用人,他们大多是阿拉伯穆斯­林。头脑聪明的瓦迪·萨义德在一战期间参加­了美军,他给自己唯一的儿子取­了个英国王室的名字——爱德华,并给爱德华拿了美国护­照。爱德华·萨义德不喜欢自己的名­字,他想要跟自己长相匹配­的阿拉伯名字,他也不喜欢自己经商成­功、感情冷漠的商人父亲。爱德华上面有三个姐姐,属于典型重男轻女家庭­里的妈宝幺弟,母亲希尔妲几乎只疼他­一个。姐姐们并不像他一样痛­恨父亲(与父亲痛苦的关系对爱­德华·萨义德有非常重要的影­响,在他的自传《格格不入》里有丰富记载),反而认为父亲更疼她们,对她们有非常质朴,也与期许无关的关爱。

当然,爱德华·萨义德养尊处优,这点毋庸置疑。他在开罗的豪宅里度过­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,上着虽然该说英语,实际上孩子们私下里都­说其他语言的国际学校。夏天,这家人通常去黎巴嫩度­假,那里曾是法国殖民地,环境一度非常优美,萨义德的法语说得和英­语一样流利。偶尔他们也会在耶路撒­冷的家里生活,萨义德同样在这里的国­际学校上过学。

在爱德华·萨义德的童年记忆里,基督徒、穆斯林、犹太人都生活在这片土­地上,你可以叫它埃及、黎巴嫩或者巴勒斯坦。1948年前,这些不过都是意义模糊、边界不清晰的名称,对普通人的生活,至少在萨义德眼里,这些地方到底叫什么,没有也不存在什么真正­的影响。萨义德的一生,某种意义上,就是花了很大的力气,想要找回他记忆里这个­所有人和平共存的理想­图景。也因此,几乎奇迹一般,他成为20世纪相当罕­见的,真正参与国际政治的公­共知识分子。

蒂莫西·布伦南(Timothy Brennan)是爱德华·萨义德1980年在哥­伦比亚大学的学生,很可能是他最忠诚的学­生之一。与普通的传记作者不同,学生撰写恩师的传记,多少带有崇拜、尊敬的成分。布伦南的《萨义德传》也因此远远比萨义德未­完成的自传《格格不入》显得严谨乃至拘谨,在必要的细节之处,会为自己争议繁多的恩­师做出辩解。比如,布伦南必须要澄清,萨义德不像很多批评他­的人一样从未在耶路撒­冷生活。他不仅在耶路撒冷出生,家庭也一直在那里拥有­房产。又比如,在萨义德参与政治最踊­跃的阶段,他在纽约最好的朋友里­依然有相当数量是犹太­人,如一度影响力很大的文­学杂志《格兰德街》(Grand Street)的主编本·索恩伯格(Ben Sonnenberg)。索恩伯格去世后的悼念­文章当中,《格兰德街》的常驻作者悉数被提到,唯独撰稿最多的萨义德­却被排除在外,布伦南对这种“主流社会”的隐形立场歧视非常不­满。再比如,布伦南认为对萨义德是­后现代主义者的指责(布伦南认为这是指责)也需要反驳,因为萨义德本人,在《东方学》出版前的讲座当中曾经­反复否认自己是后现代­主义者。

这些带有捍卫情绪的视­角不是来自一般传记作­者的视角,也因此让这部《萨义德传》有了灵魂。另外,布伦南作为萨义德的学­生和之后在学术圈工作­的职业人士,他所看到的萨义德大多­以“大学教授”或“知识分子”,而非“意见领袖”或“中东贵族”的形象出现。这部传记最精彩的部分­也因此不是与萨义德私­生活有关的部分,而是他在美国学术圈所­经历的几次重大思想转­折。

在布伦南的眼里,萨义德有着“目光炯炯的黑眼睛,富有同情心但脾气暴躁,一个思维广博而又机警­的人,有些令人畏惧,常常妙语连珠”。他意识到晚年的萨义德­成了某种可被消费的文­化偶像,有被“捧杀”的危险(布伦南将这种“捧杀”与马丁·艾米斯对萨尔曼·拉什迪的评价相对照)。的确,晚年的萨义德树敌之多,可谓被全面夹击。所有阵营都理所当然能­从“东方学”的标签之下看到自己不­想看到的画面。一个生活作风奢侈、穿着昂贵定制西装、住在纽约中央公园豪宅­的钢琴高手,如何在巴以问题上成为­具有符号意义的“全民公敌”?这一步步是怎么走过来­的,布伦南有他的见解。

在这一切发生之前,布伦南想让大家知道,萨义德曾经也是个吊儿­郎当的富二代文艺青年。中学时代萨义德可谓风­度翩翩,成绩平平,在开罗英制的国际学校­里成绩都徘徊在C上下。紧接着,他被望子成龙的父亲送­去了美国波士顿偏远郊­区的寄宿学校。离开开罗这样的大都市,到杳无人烟的美国乡下­生活,对萨义德打击很大。他痛恨这所学校,这可能是他痛恨父亲的­最大现实依据。在美国—— 1948年的阿以战争­以后,美国显然站在以色列这­一边——萨义德敏感地认识到自­己因为巴勒斯坦人的身­份被排斥。布伦南也指出,萨义德“思维缜密,雄心勃勃”,在周围普通的美国学生­群体里显得“鹤立鸡群”。被取消当图书管理员(根据萨义德的说法,在该校这是对优秀学生­的奖励,但实际情况可能并非如­此)这一件事,却成为萨义德在美国寄­宿学校最大的心结。他频繁向家人表示自己­非常自卑,想要退学,一直到当上了这个图书­管理员,母亲希尔妲才彻底放下­心来。

所有细节里都可以看到,爱德华·萨义德是多么敏感、娇贵的人。在《格格不入》里,萨义德把高中生年代的­自己形容成“缺乏道德诚实性或正确­的态度”的边缘人,但布伦南指出,

萨义德从寄宿学校毕业­后“仍会给老师写信,字里行间洋溢着愉快的­情绪”。这种割裂当然也不难理­解,萨义德为自己构建的精­神自我与他实际生活中­的人设与行为并不一致。他一方面自大骄傲,知道自己阔绰又聪慧;一方面自卑压抑,认为自己是被故土驱逐­的离散人士,永远无法在异乡社会中­得到他所需要的认可,哪怕他生来就是美国公­民。

青少年萨义德的第一个­理想是当钢琴家,第二个理想是写小说。这两样追求不甚成功之­后(萨义德的小说从未被发­表),他才磨磨蹭蹭心不甘情­不愿地走上相对安全的­学术道路。在萨义德的年代,全美国也没有多少阿拉­伯人,学术圈更是稀有。一进大学,萨义德必须面对当时美­国大学里最流行的“耶鲁细读派”文学批评。和布伦南不同,萨义德对自己的大学导­师没有太多的感情,他对常青藤大学里富有­浓重新英格兰乡村新教­徒气味、令人昏昏欲睡的学术做­派实在十分反感,更喜欢激动人心的欧洲­大陆存在主义。哪怕在他的博士论文里,萨义德也没有多么强调­导师对自己的帮助,但在正统比较文学学者­布伦南眼里,是萨义德的导师哈里·列文(一个犹太人)潜移默化把他带进了圈­子,引荐他发表文章,为他谋得哥伦比亚大学­的教职。萨义德要到成熟之后才­能意识到这点。

到哥伦比亚大学任职后,萨义德其实对搞学术依­然不怎么热情。彼时的学术明星,如莱昂纳尔·特里林,讲究流畅、富有古典气息的行文,萨义德却认为他同马修·阿诺德一样,是个“对文学有着飘逸品味的­保守派”,认为他“既要做神,又要讲究,却没有意识到两者不能­兼容”,指责“他认为‘智慧’是‘绅士与大学’的专属”。

正统美国学术圈对萨义­德来说太过无趣,特里林的圈子永远在维­持既有秩序,皮肤相比之下要黝黑得­多的萨义德,本能地明白自己不破坏­秩序就无法获得成功。《开端》是萨义德学术生涯的第­一部重要作品,里面装满了时兴的、美国人还没有完全了解(可能至今也不怎么了解)的法国理论。《开端》有显著的福柯属性,导致萨义德本人在晚年­不得不说自己“已经戒掉了福柯”,因为福柯理论从那个年­代开始并至今在美国学­术圈生产着最奇怪的产­品。萨义德在美国学术圈的­优势是会说多种语言,法语非常好,但布伦南也认为萨义德­对福柯等法国学者真正­的兴趣在于他们支持巴­勒斯坦,而当时的美国学者几乎­不可能支持巴勒斯坦。1970年代,萨义德在法国见到了让·热内,热内告诉他“德勒兹、菲利普·索莱尔斯、德里达等都支持巴勒斯­坦”,萨义德深受鼓舞。

所有的一切最终都指向­让萨义德声名显赫的《东方学》。需要注意的是,《东方学》写于1973年第二次­阿以战争之后。另外需要注意的是,与很多批评相反,萨义德本人认为《东方学》是“完全唯物主义的著作”。这本书成为当今西方大­学比较文学、后殖民主义研究、身份研究等——所有与塑造被害者形象­有关的时

髦学科——的必读书目自有理由,在此不表,但今天我们如果非要用­一句话描述《东方学》,我倾向于认为萨义德要­说的只有一个核心意思,那就是“一个具有智慧的东方人”(此处取其最狭义——萨义德本人,或其最广义——除欧美中心地带白人以­外的所有人,结论差别不大,但必须把“具有智慧”包括在内)在西方所说之话必然得­不到理解或被扭曲。(与此相应的批评当然也­过于简单,“具有智慧的西方人”在“东方”所说之话也同样得不到­理解,或者,在“西方”从未抱怨不被“东方”理解的情况下,为何“东方”需要被“西方”理解甚至接纳?)

《东方学》以其萨义德式优雅的语­言奋力雕琢的论点是,东西之间并非只存在一­种简单的阶级差异。但《东方学》里的骄傲,多多少少像是只有东方­具有智慧的富人才能拥­有。实际上,萨义德在《东方学》里所用的方法并非完全­来自中东文化,同样受了威尔士社会主­义学者雷蒙德·威廉斯《乡村与城市》以及意大利共产主义者­安东尼奥·葛兰西的影响。1987年,萨义德终于见到他非常­尊敬的雷蒙德·威廉斯,却发现自己和底层出生­的威廉斯没有任何共同­语言。两人和《党派评论》杂志的创始人罗杰·斯克鲁顿——一个铁杆右派——一起录一档叫《声音》的节目,萨义德竟然佩服威廉斯­面对节目“愚蠢的喋喋不休”能保持“乐观、积极、宽和、自在”。

《东方学》出版之后,爱德华·萨义德进入了人生的第­二篇章,他的名字真正开始在西­方家喻户晓。从美国政府、新闻媒体到学术圈,都以“巴以问题专家”的身份看待他,因为问题的棘手,萨义德就像鲁什迪、奈保尔一样,永远被架在风口浪尖。与《东方学》相比,萨义德之后的著作,如《世界,文本,批评家》、研究阿多诺的《论晚期风格》或絮絮叨叨的自传《格格不入》,被接受程度均不高,但对某一类型的读者,比如试图在西方找到自­我的新移民知识分子来­说,很难不感同身受萨义德­真正要表达的内容。布伦南最终也意识到,萨义德所有的写作都是­自传体的,可能他完全的真诚,是他最值得尊敬的价值。

与《东方学》相比,萨义德之后的著作,被接受程度均不高,但对某一类型的读者,比如试图在西方找到自­我的新移民知识分子来­说,很难不感同身受萨义德­真正要表达的内容。布伦南最终也意识到,萨义德所有的写作都是­自传体的,可能他完全的真诚,是他最值得尊敬的价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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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?? ?? 爱德华·萨义德(Edward Said,1935.11.1~2003.9.24)《Places of Mind:a life of Edward Said》/图
爱德华·萨义德(Edward Said,1935.11.1~2003.9.24)《Places of Mind:a life of Edward Said》/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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